颍河崖 - 六
春枝来到坟地,就见二狗早已等在那里,草已割满了一筐,裤腿被露水打湿了半截,早已变形开线的松紧口布鞋也粘满了黄泥。她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,觉得他的气色比两天前好多了,只是脸上还有些倦容,眼睛里布满了血丝。“咋来这么早呀?”
“俺怕来晚了,鸡叫头遍就不敢睡了,天一透亮就赶紧赶来了。”二狗发觉她打量自己,不好意思地够下头,笑了笑。一头稍显蓬乱的毛发耷拉下来,遮住了他的笑脸。
春枝感到有一股暖流慢慢地游遍全身,驱离了昨日的无助,洗去了黎明前的惊恐。他没再问他什么,就这样静静的站着,默默地注视着他,看他那黑黑的面孔,厚厚的嘴唇,有些塌陷的鼻子一切都是那样的真实,不带半点修饰,让人觉得可靠,心里踏实。
二狗念念不忘自己的使命,让他遗憾的是,整整两天过去了,他没有任何收获。他说:“凡是穿在身上的,晾在绳上的,俺都想办法留意看了,啥也没发现。”他甚至有些丧气了,“你想呀,这年头就数军装帅气,谁掉一个扣子还不赶紧缀上,傻呀!”
“不用急,慢慢来。两天不行四天,四天不行八天,反正有的是日子。”春枝坚信扣子是寻找父亲死因的唯一线索,所以她不可能轻易放弃。她又半开玩笑的说道:“你要是怕了,或者不想帮俺了,这事儿就算了。”
“说啥呢?有啥好怕的?只要你信得过俺,俺慢慢想办法就是了。”二狗揉揉鼻子,蹲在那里,又忽然想起了什么,站起来看着春枝说道:“有件事儿,不知道该说不该说。”
“这儿除了你我,又没有旁人,有啥不该说的?”春枝笑了一下,也看着他。
二狗觉得有些不好意思,又想了想,才支支吾吾的把许立功家吵架的事说了出来。原
来,左天傍晚二狗割草回来,路过许立功家门前时,隐隐听到许家屋里有吵架叫骂的声音。他觉得好奇,就绕了一个弯走到许立功家屋后,靠近点听听热闹。此时天色已晚,屋后僻静,无人会注意到他,屋内吵闹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。就听许立功恨恨的骂道:“没用的东西,多少也给俺长点儿光,别把俺的脸丢尽了!”许建业不服气的回敬道:“你以为自己多光彩?”就听“啪”的一声,也许是摔碎了一个碗,接着许立功骂道:“狗东西,你说,老子哪儿不光彩了?说!说!”许立功妻子连声苦劝,也没听许建业再说什么,一时静了下来。二狗不敢待得太久,正打算离开时,就听许立功压着嗓门气咻咻的说道:“跟你说了,少给俺惹事儿,敢碰她一个指头,俺就”话没说完就被儿子打断了:“别以为人家都不知道,你跟李大嘴的好事儿,也不是一天两天了,还”“啪啪”的巴掌声把下面的话阻住了,许立功气得结结巴巴:“你你你,你敢胡说”接下来就是女人的嚎天大哭,“砰砰”的关门声以及由近而远的脚步声,二狗赶紧躲远,绕个弯回家了。
二狗看起来粗笨愚钝,实际上却是一个有心人,只不过,他的聪明和智慧被他那丑陋的外表深深的掩盖了。他把偷听来的许立功的家丑一五一十地告诉给春枝,绝不是让她听个热闹,图个嘴快,而是提醒她注意许立功警告儿子的那句话——敢碰她一个指头就如何如何。有了那天夜间的恐怖经历,昨天傍晚他一听到那句话就立刻产生了警觉——许立功说的“她”指谁?是男还是女?许建业为什么要碰她?怎样碰她一连串的问号困得他直到半夜没有睡着。
春枝当然抓住了那句话,而且立刻就想起昨天许立功在大队部对她承诺的那句:“没有俺的同意,颍河崖谁敢动你一根指头!”两句话,惊人地相似!两者有没有联系呢?除了二狗的那些疑问,春枝还有几个更深层的问题——许建业要碰谁,许立功为什么知道?他又为什么要阻止他,而且不惜为此闹了起来?他的终极目的又是什么此时,春枝的大脑显得十分活跃。她突然做了一个大胆的假设——如果许建业要打主意的人是她,如果爸还活着,可能会有怎样的结果?不知怎的,她的眼前又隐隐的现出那黑色的魅影来,随之袭来的便是一股阴冷的寒意。
二狗叙说完以后,见春枝一言不发,毫无表情的站在那里,似乎在想着什么,觉得自己的话有些多了,于是揉揉鼻子,转过身去走开两步,不好意思的憨笑两声。
春枝看出来了,跟了两步问他:“为啥要把这事儿说给俺听?”
“你信得过俺,俺有啥话就想跟你说说呗。”二狗又憨笑一声,一副无所谓的样子。
“就是随便说说?”春枝又问一句,她觉得二狗还有话没说。
“是,也不是。”二狗停了一下,也不看春枝,接着说道:“这也不是啥好事儿,让人难为情,你知道了,留点儿意就是了。”
春枝没有想错,她一开始就觉得他绝不是随便说说的。他那憨厚而丑陋的外表包含着的却是一颗睿智而善良的心,从一场看似无聊的吵闹中,他居然能发现有价值的片言只语,给她提醒,让她留意。在颍河崖,能这么做的,还有谁?
一个“谢”字,春枝又咽了回去。如果说了出来,她觉得那绝对是多余的。她走到他的跟前,抬起手帮他理一下那有些蓬乱的头发,拍拍他那驼背上的灰土,拉拉他的衣襟,他顿时就显得精神了许多。这样一个有血有肉有灵魂的男人,他应该享有一个男人应有的一切,而不该就这么在压抑和歧视中窝窝囊囊的过下去。春枝这样想着,也转过身去,和他并着肩面对着同一个方向,静静地站着,看着,想着,感觉累了,又一起坐在那里,没有语言,彼此的呼吸声都听得清清楚楚。这一刻,这片地方,这里的一切,都属于他们的。
太阳一会儿钻了出来,把光辉撒在他们身上,一会儿又被那厚厚的云层挡了回去。也不知过了多久,春枝又饿又累,终于眯着眼慢慢的靠在他的肩上。二狗有点儿心慌,扭头看她一眼,觉得她好像睡着了,于是也不敢动弹,生怕把她惊醒了。他想,这个苦命的女人也许太困了,也该好好地睡一会儿了。
春枝并没有睡着,她只是歇了一会儿就从他的肩上抬起头来。她捋了一下飘在额前的一缕青丝,轻笑一声,叫他:“周颖生。”
二狗愣了半天才醒过神来,知道春枝叫的是他。原来,颖生是他的小名,因他娘在河崖下意外生下了他,爸就给他起名颖生。七岁上学时,爸已经不在人世了。因为姓周,老师就给他起个学名叫周颖生。周颖生实在太丑了,丑得跟电影和舞台大戏中的汉奸二狗子差不了多少。同学伙伴做游戏,汉奸二狗子非他莫属。久而久之,二狗叫开了,而真正的大名周颖生反倒被人们忘记了。现在,春枝冷不丁的叫了出来,他一时还真有点适应不了,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说:“俺以为叫谁呢。”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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